Ivan Quaroni

东方与西方并行的一致性

"存在两种类型的真理:
与普通真理相对立的是错误;
与伟大真理相对立的,则是另一种伟大的真理。"

(尼尔斯·波尔-Niels Bohr)

在谈论当代艺术的时候,我们不禁会想到当今这种“硕大”和“巨人”的趋势,使我们认识到最受低估和虐待的要数手工技艺的使用,而这正是在几个世纪中指引了无数艺术家的手创作出伟大杰作的对工具的认知财富。
我们发现,比如在这些手工技艺中,被史上最著名的大师(如丢勒, 伦勃朗,戈雅, 喜多川歌麿, 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使用的版画艺术,今天与更具说服力和舞台效果的媒体相比,比如视频、雕塑、装置或环境,这一艺术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属地位,甚至可以说二流地位。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版画艺术不再被使用。今天,谁选择使用一种或数种不同的版画技法,从蚀刻到飞尘,从木版画印画法到丝网印刷,都有一个特定的意图,即恢复一种要求特殊技能的表达工具。“知道如何去做” ,或者说工作中所蕴含的手工质量,事实上是任何一个雕刻师作品的根本方面。雕刻师不仅有必要展示出他对作品创意(具有不确定性)的掌控力,而且还应对更具体的不同的印刷工艺了如指掌。
联结当代版画师的纽带是对不受时尚谄媚的古老艺术予以延续的意识,同时也源于更新这一艺术技法和形式,使其更适合当代敏感性的必要性。
这是一项复杂而细腻的工作,我们可以在意大利艺术家多美尼佳·雷加佐尼以及中国艺术家卢治平的作品中同样感受到,尽管这两位艺术家从技法和风格来说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来自相互对立的文化传统,但却共享着同样的激情,即对一种个人的、独特的、悬浮在过去与未来的艺术语言的探索,这种语言能够反映现代迫切的尝试需求,而却不否认传统的形式价值。
引用意大利语中一种常见的源于政治词汇的表达方式,可以说多美尼佳·雷加佐尼和卢治平的艺术之间存在着某种可能的“并行的一致性”,即从两种不同观点出发的对一种新美学的探索。这一美学不再建立于,或不仅仅建立于传统的和谐与平衡价值之上,也不基于对让•克莱尔(Jean Clair)定义的一个混乱和脱节的现实的散落碎片的接受。事实上,这两位艺术家都在探寻和塑造着一种个人的美学理念,一位通过对传统形象艺术的革新,另一位则通过基于符号的抽象化手法,将尊严和完整性归还给零散的客体和情感的碎片。首先从对立的假设出发,雷加佐尼和卢治平具有同样的直觉,即在揭示日常生活的顿悟中探寻和谐与完美的直觉,尽管他们进行各自研究的方式存在着本质的差别。
“并行的一致性”从字面上讲是一种矛盾的修辞,同时也表明在看似不可调和的经历范畴内可能存在着某些共享的方面。因而,这涉及到不可能性所包容的某种可能性,一种对立面的乌托邦式的结合,从一开始就表达了一种愿望,它超越了那些显而易见的美学和形式的差异,甚至超越了两种相互矛盾的解释模型所蕴含的文化和概念特点。
这次展览,通过上百幅展出作品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西方文化和东方传统的版画艺术间的对话提出了前提,也为检验这一古老的艺术门类的生存现状提供了一次宝贵的机会。这一艺术形式从未停止对当代艺术语言的再定义做出贡献。

多美尼佳·雷加佐尼的艺术是在米兰知名的版画家和印刷师乔治·乌匹里奥(Giorgio Upiglio)的工作室中成熟起来的。Giorgio Upiglio还因为制作了一些意大利和世界著名艺术家的图形作品而著称,在这些艺术家中包括乔治·德·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卢齐欧·封塔纳(Lucio Fontana)、马塞尔·杜象(Marcel Duchamp)、胡安·米罗(Joan Mirò) 和瓦莱里奥·阿达米(Valerio Adami)。在乌匹里奥慈祥的目光下,多美尼佳尝试了不同的版画和印刷技法,但她在艺术上的最初熏陶则来自家庭环境。对手工工作的热爱和激情实际上是从父亲但丁那里继承的,他是意大利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小提琴制作大师之一。因而,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雕刻艺术是多美尼佳遗传基因的一部分,尽管她的探索还延伸到绘画和雕塑领域,在这里可以领略到她受到音乐深远影响的艺术足迹。
音乐和艺术是她创作历程中的两个基本要素,她的创作意图是建立一种极其个性化的视觉意象,充满了音色和音调的乐章,散发着悠扬的色彩渗透,大胆而和谐的组合。多美尼佳用非具象语言所构成的形式,似乎是对被二十世纪先锋艺术所打断的一个话题的再现。这一话题的中心不仅在于打破传统表现模式和接踵而来的图像解构过程,而且还侧重于寻找一种表达规则,能够以视觉形式解释属于不可言喻意识的概念和直觉。在多美尼佳的作品中可以找到很多与欧洲抽象主义大师共同的元素,尤其是保罗·克利(Paul Klee), 首先是对将音乐思想和印象进行绘画换位的浓厚兴趣,其次是对符号、形式和色彩研究的汇总,揭示了在其探索中所蕴含的抒情和精神的本质。
尽管在其作品中对传统的参考超出对先锋艺术的借鉴,多美尼佳的绘画语言是在一种绝对自由的形式条件下走向成熟的,超出任何一种学术惯例和既定教育体系的范畴。可以肯定的是,多美尼佳的绘画语言是一种独特经历,甚至可以说奇异经历的产物,知道如何从不同的源处,不一定限于艺术方面的,接收影响和激励的信号,然后将其汇集在风格各异和技法多变的创作方式中。正因如此,抽象语言对艺术家来说是一种渐进的形式演变(即对形象手法的逐步放弃)的目的地。
这次展出的作品代表了她艺术最成熟阶段的创作,特点是独幅版画的使用,这种技法与一般认为的图形艺术的典型特点(即多幅原作的限量版)相反,原创作品是独一的版本。多美尼佳利用版画的技法工艺,但同时又放弃了这一艺术的原始目的,即以多幅原作的形式传播和普及图像。事实上,她使用的版画技法就好像一种特洛伊木马,是为了进入绘画的门类边界,从而发明一种混合的技法,隐约地悬止在对某一形状的描绘和用铜版印刷机印制的行为之间。
总之,多美尼佳的独幅版画的绘画质量不仅仅取决于技术问题。事实上,她的创作方式类似于一种发现的旅程,一条飘忽不定却又快乐的路线,在创意的河曲中颤动。为此,她的创作从未以先入为主的形象开始,而是更喜欢在对自己内心深处的阴影和光线的探索中自发地展现出来的形式,正是在内心深处,栖息着个人最深沉和真实的本质。于是,符号经纬和色调背景,布料碎片和材料结块,按照一种精致的抽象结构秩序,一种非具象的悲哀的图解原理拼在一起,构成一种完整的、积极参与的心灵转录。

卢治平是中国版画界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现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版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上海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美术家协会版画艺术委员会主任。另外,他还在上海油画雕塑院担任教授,上海半岛版画工作室艺术主持,将艺术创作与传授版画技法的紧张活动有机地结合起来。
一段时间以来,卢治平致力于对中国传统具象主题的广泛研究,从中汲取灵感,形成了充满历史参考和新的形式方案的个人艺术语言。他的丝网版画技法事实上是对不同艺术形式进行有趣的混合的结果,从雕刻到拼贴,甚至计算机的使用,只要能使他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和创作上的自由。
他的艺术灵感主要源于陶瓷花瓶,这是最古老的艺术门类之一,也是中国艺术的真正象征。通过陶瓷上珍贵的装饰图案,可以区分不同历史时期的艺术作品,陶瓷代表了中国帝王传统中有关美学与和谐理念最完整的表达形式。事实上,中国大部分博物馆都拥有陶瓷作品收藏,其中包括保存完好的原作,或修复的作品,或简单的碎片,就像欧洲的大部分考古博物馆,拥有希腊和罗马花瓶收藏一样。但中国的陶瓷艺术还体现了道家和孔子思想所宣传的和平与安宁的理想,卢治平尤其受到这些价值的启发,并通过他精致而优雅的丝网版画予以表达。
他的工作方式有点类似考古学家修复被岁月摧残的古老的花瓶。对于这位上海的艺术家来说,那些作品是过去的大师和当代的工匠之间一种合作的结晶,代表了一座创意之桥,通过对形式的解构和重构,将历史传统与当代文化连接起来。卢治平也是这么做的,他从古老的陶瓷花瓶形象中进行选择,然后将其剪切为众多的片段并重新组合,创造出一个新的形象,并随后成为其丝网版画的主题。
卢治平与艺术传统的关系不仅局限于这种对经典形式的剪切,还有对水墨画典型色调的恢复,即创造出黑、灰和白色中令人难以置信的色调差异。他的作品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单色系调色板的使用,主要是灰、黑和蓝色系的不同色调。这些颜色的强度适中,给人一种安宁、和平的感觉。这些形象有时也包含一些风景或建筑元素,目标是有助于观察者集中注意力和沉思,远离日常生活的忧虑。因而,卢治平的作品除了美学功能外,还有一种伦理和精神功能。事实上,可以把它们看作一种沉思、默祷的工具,打开心灵之门,达到对现实不同的、更平衡的感受。
观察他的那些花瓶,洋溢着无法言表的优雅,正如凝视他的那些静默的风景,凝固在一种不变的和平的氛围中,这意味着触摸到某种内在的稳定性,找到了永恒的重心,这可以使我们以不同的态度,或许更明智地面对当代社会中的种种失衡。

定睛细看,尽管存在着明显的风格差异,但多美尼佳和卢治平的艺术研究至少在一方面是一致的,即他们都认为艺术不应仅仅表达一系列美学原则和快乐的形式直觉,不应只是关注某个人局部和有限的个性,而却可以为更高的目标服务。正是人类的精神使艺术家和所有接近其作品的人们探索那神秘的创作灵感和永不枯竭的智慧源泉,并因此提醒我们,对形象的欣赏是一种从眼睛开始,在心灵完成的经历。